武漢某高校醫學院學生何崟又被醫院拒絕了,原因依舊是學歷問題。這是他上大五以來第三次參加醫學類專場招聘會。與會的絕大多數是縣城小醫院,三甲醫院僅有兩家,即便如此,但凡招聘崗位涉及臨床的,對學歷的要求至少是碩士。
學歷門檻讓何崟的不少同學選擇“逃避就業”。當天的招聘會也顯得比較冷清:一場有30多家醫院參加的招聘會,最終只來了不到200名學生。大部分的醫學本科生將重心轉向了考研戰場。
在醫學生中,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如果本科生不考研,就只能在醫院里打打臨時工;如果研究生不出國進修,就等于白白多讀了三年,因為研究生同樣找不到一份理想的臨床工作。
就業難與招人難并存
這樣的說法,并非沒有依據。麥可思在2010年的一項調查顯示,臨床醫學的畢業生半年后失業率為23.1%,在多個專業中屬于較高水平。
云南某公共衛生學院一位副院長也向中國青年報記者證實了這一點。他任職的這家醫學院每年有近95%的本科生選擇考研,其中有一半考入本校,另有幾位比較優秀的考生考入諸如北大醫學部、同濟大學等名校,而在那些沒有考上的學生中,又有絕大多數會選擇來年再考。最終,僅有一小部分學生選擇直接到州市的社區或縣鄉級醫院工作。
與此同時,一些基層醫療單位招人也很難。
全國政協委員、青海省烏蘭縣蒙醫院副院長菊紅花對中國青年報記者說,他們醫院最近一次進新人已經是10年前的事了,而他們醫院最大的科室——內科也就3個大夫。
烏蘭縣蒙醫院屬于二級乙等醫院,有床位50個。按照衛計委的規定,需至少配備65個衛生專業技術人員。不過,迄今為止,加上后勤人員,蒙醫院一共才42人。2008年,菊紅花隨全國政協到東部一個省份調研,不羨慕別的,就羨慕人家醫生多。她發現,人多,連說的話題都可以覆蓋老中青三個年齡段:有說孫女怎么乖的,有說兒子怎么淘的,還有說相親對象怎么寒磣的。不像蒙醫院里,連個年輕人的話題都聊不起來了。
菊紅花說,近幾年,基層衛生機構的硬件條件逐漸好了起來,房子大了,設備也有了,但是軟件卻沒有大的改觀,這直接導致的一個后果是,X光機、B超機、生化分析儀都有,就是沒開過封兒。“沒人會使,打開來占地兒還費電。”菊紅花盼著新人來,“我們不要什么博士、碩士,甚至連本科也不必,只要受過正規的醫學教育,有臨床經驗的就行。”
做了15年全國政協委員的遼寧省糖尿病治療中心院長馮世良對此深有感觸。每年,他都要到國內各市縣走訪,他的團隊在調研中發現,目前,我國基層急需的合格全科醫生十分匱乏,注冊全科醫療的執業醫師僅有8萬余名,占執業醫師總數的4.3%。而在重視基層衛生的國家和地區,全科醫生一般可占醫師總數的1/3甚至1/2以上。
馮世良感慨,醫學生就業進入了大醫院就業難和小醫院招人難并存的局面,其結果只能是,年輕醫生得不到實實在在的鍛煉,而小醫院的發展也難有真起色。
醫學教育淪為培養“貴族醫生”的機器
對此雙難局面,有人將之歸結為醫學生的“境界”問題,說是他們在擇業觀念上有誤區,不愿意下基層、進社區。
三甲醫院和社區醫院在工資待遇上確有不小的差別。馮世良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在沈陽當地,在三甲醫院就業的醫學研究生第一年的平均工資在3300元左右,而在小醫院的大學本科生則只有1800元左右。
但這并非全部的原因。“就算我們想去社區醫院也勝任不了。” 何崟向記者抱怨,現在的醫學生在學校主要學的還是如何攻克某些疾病,而在社區做全科醫生,主要工作是做慢性病管理,和學校里所教的關系并不大,與同學們學醫的初衷也有偏差,所以一般醫學生不愿選擇、也很難勝任社區醫療機構的工作。
還有一個不容回避的事實是,當前以??茷橹鞯尼t學教育已經漸漸淪為培養“貴族醫生”的機器。一位在北大醫學部工作了近30年的老教授對記者說,在這個機器的輪子上,學生要想出頭,便只有在上面不停地往前跑,從本科讀到碩士,再讀到博士,直到可以拿下醫師資格證,成為某一個專科問題的“準大師”;但是,卻很難再培養出像樣的全科醫生來。
“實際的醫療需求已經出現了重大的變化,醫學教育卻沒有跟上。”馮世良說。
他舉了一個例子??h里面來了一些領導,一個副鄉長擺酒席招待,期間這位副鄉長喝了不少酒,臉紅脖漲,呼吸急促加快,同桌人隨即把他送到鄉鎮醫院,沒曾想鄉鎮醫院看皮膚科的專科醫生竟沒能瞧出個所以然來。最終,這位鄉長死在送往縣醫院的路上。
馮世良告訴記者,這是很常見的疾病,基層醫療人員卻沒有正確的認識和及時的搶救,這種現象也在另外一個層面上加劇了看病難。他說,文革以后,國家在培養醫生方面開始注重專業化,大大加強了醫師職業的專業性,這給醫生帶來了許多科研和研究高端醫療的便利。但另一方面,客觀上造成了對基層老百姓“小”的需求的忽視。
2010年,國際著名的醫學雜志《柳葉刀》發表了國際上20位著名醫學教育家聯合撰寫的《新世紀醫學衛生人才培養:在相互依存的世界,為加**生系統而改革醫學教育》,文章總結了過去百年的醫學教育經驗,展望未來百年的醫學教育變革。文中提到,當前,醫學正醞釀著新的革命,其引領變革主要基于社區的健康促進工作。全科醫生培養制度的建立和實施,已經成為這場新變革的核心。
全科醫生教育勢在必行
去年年底,衛計委部長陳竺在全國醫學教育改革工作會議上說,國內外醫療衛生實踐表明,能否培養大批合格的全科醫生,建立以全科醫生為核心的基層衛生服務團隊,提供預防為主、防止結合為特征的基層衛生服務,形成基層首診、雙向轉診、上下協作的醫療衛生服務體系,將直接關系到重大疾病的有效防控、人民群眾健康水平的提高和醫療費用的合理控制,真正體現**衛生事業的公益性。
顯然,全科醫生的意義已經為**所認識、重視。國務院印發的《關于建立全科醫生制度的指導意見》也提到,多年來,我國基層醫療衛生人才隊伍建設相對滯后,合格的全科醫生數量嚴重不足,制約了基層醫療衛生服務水平提高。建立全科醫生制度,為基層培養大批“下得去、留得住、用得好”的合格全科醫生,是提高基層醫療衛生服務水平的客觀要求和必由之路。
衛計委新聞發言人鄧海華則對中國青年報記者表示,《關于建立全科醫生制度的指導意見》對建立中國特色全科醫生制度做出了全方位的頂層設計,要求“到2020年基本實現城鄉每萬名居民有2~3名合格的全科醫生,基本適應群眾基本醫療衛生服務需求”。這意味著,大力培養合格全科醫生將作為當前和今后相當長時期我國醫學教育和衛生人才隊伍建設的重大任務。《關于建立全科醫生制度的指導意見》還確立了“一種模式、兩條路徑、三個統一、四條渠道”的全科醫生培養制度。
方向已明,困難尚多。
“盡管**非常重視全科醫學的建設,卻仍有些醫學院校和醫院的認識并不到位,對于三級醫院建立全科醫學科或教研室功能定位不清楚,甚至有所誤解,導致學科建設不到位,人才培養嚴重不足。”衛計委全科醫學培訓中心教授郭愛民說。
據了解,截至2010年12月,全國128所開設臨床醫學專業本科生教育的高等院校中,約一半的院校開設了全科醫學課程,其中只有28所院校為必修或必選課程,12所院校開展了社區實習課,平均4個學時。而開始招收全科醫學研究生的院校,目前僅有復旦大學、首都醫科大學、重慶醫科大學、浙江大學、南京中醫藥大學、山東中醫藥大學等為數不多的幾家高校。
此外,我國尚未形成一支全科醫學專職師資隊伍。有調研發現,高校承擔全科醫學課程的教師僅有47%是全科醫學專職教師,臨床基地大多借助其他專科師資培養全科醫生,這些師資有一半以上沒有接受過全科醫學培訓。
一些好的教學傳統也應該重新拾起來。首都醫科大學一位教授告訴記者,當年他們學習心臟檢查時,老師常常讓他們用左手中指的第二節進行叩診,接著用毛筆或圓珠筆,畫出心臟的輪廓,通過“蘋果心”等不同形狀,便能瞧出患者心臟的問題所在。這樣的檢查下來,和拍張片子的結果幾乎是一致的。然而,這樣的方法卻被絕大多數醫生和教學課堂所拋棄,“有了好的儀器設備,學校根本不會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