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復想起很多年輕人當初和他說的那句話:“急救醫生能在危難時刻挽救一個人的生命,很吸引我。”然而,之后呢?
20時,將一位哮喘病人送到醫院后,120急救醫生王梓睿回到那個狹小的急救站。
推開一扇不起眼的門,五六平方米的房間內,電視兀自響亮,放著不知演到哪里的電視劇;桌上的飯盒里,殘留著早已冰冷、沒來得及吃完的剩飯;一旁的煙灰缸內,七八個煙蒂連同煙灰擠在一塊兒。在120出車的空當,急救人員便在這里作短暫的休息,以及交接班。
這是王梓睿的最后一班。10月10日,這位28歲的姑娘正式結束了4年的急救醫生生涯。國慶前,她遞交了辭職報告,理由是“需要照顧家庭”.這意味著,本市又有一輛120急救車將暫時閑置。
急救站的桌上,壓著一張兩年前的剪報,標題刺目:《百名新招急救醫生兩年走了八成》。上海市急救中心東區黨支部書記吳磊依然無奈:“數據蠻‘悲壯’的,目前還是這樣啊,今年已走幾十人了。上海急救車擁有量是全國最高的,常住人口約每4萬人一輛。然而,醫生走了,有車也用不了。”
就在本月中旬,上海將首次開展國家醫療救護員四級考試。通過這項考試的人員可以參與院前急救,以解決急救醫生短缺的燃眉之急。
許多人在危急時刻呼叫120的時候,并不曾留意,在這不斷上演著“生老病死”的急救車上,急救醫生的人生,與病人以及家屬的人生,有時候是如此纏繞糾結。
把人救活了,卻被一個巴掌打懵
3年前,打在一名年輕急救醫生臉上的一記響亮耳光,至今讓很多醫生的心**辣生疼。
那天,這名醫生接到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任務:“有位久病在床的老人不行了,請120馬上到。”
當他到達時,就見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閉著眼歪在床上,一測,心跳停止。一旁,站著他的兒子和幾位鄰居。醫生問:“要不要先救?病人心跳停止,馬上進行心肺復蘇?”兒子點點頭:“救!”
然而,20多分鐘后,醫生跪在地上滿頭大汗地做完人工呼吸、胸外按壓等一系列動作,發現老人有了心跳,欣喜地抬頭對老人的兒子說:“有心跳了!”萬萬沒想到,一記響亮的耳光,竟硬生生扇在他的臉上!
**者就是這位呼叫120、聲稱要“救父親”的兒子。
醫生完全懵了,捂著臉蹲在地上。一旁,和他同來的120司機和擔架員也愣住了,隨后不約而同地沖**者喊:“你怎么**?”
有位圍觀鄰居悄悄把醫生拉到一邊:“久病無孝子……”
這位年輕的急救醫生,過了很久才想明白:其實這位兒子并不想救父親,甚至呼叫120、說要“救父親”,不過是裝裝樣子……
沒過多久,這位急救醫生辭職了。
“如果沒把人救活,遭到家屬打罵,還好理解。這件事,實在太傷我們醫生的心。”上海第一批專職急救醫生、從業26年的姚明,說起醫患矛盾,腦中第一個跳出的就是此事。
此事還并非個案。
姚明的同事、上海市急救中心東區的骨干醫生王濤,也曾將病人救活,送往醫院后,卻因為病人家屬聽說重癥監護室費用昂貴,轉身就給了他一記耳光。
耳光響亮。向記者講述的急救醫生們都沉默了。
有的三甲醫院最多時甚至“壓十幾張床”
半晌,姚明開口了,緊鎖雙眉像在努力思索:“我經歷的這26年,醫患關系確實是更緊張了。但平心而論,也不能都怪病人和家屬。”
這位46歲的急救醫生,有一個和上海最著名球星一樣的名字,卻白凈瘦弱,更像溫文爾雅的老師。雖然自我感覺“長期做急救醫生脾氣變急了些”,但說起話來,依然聲音不高,不緊不慢。
病人抱怨最多的問題是“120來得太慢”.但這個問題,說來并不簡單。除了人所周知的急救車遠遠供不應求、路上擁堵、國人尚無給急救車讓道的習慣等情況之外,還有個重要原因—急救車遭遇“壓床”,近5年尤為嚴重。
所謂“壓床”,還是醫院醫療資源短缺派生出的問題。具體而言,急救車將病人送到醫院后,由于醫院一時沒有空床,病人不得不暫時躺在急救車提供的擔架上。這樣一來,急救車只能等在醫院,若其它車也沒有空當,下一位呼叫120的病人自然久等。
姚明說,有的三甲醫院最多時甚至會“壓十幾張床”,即便急救中心每天準備10—15張備用擔架,卻還是不夠。
姚明最囧的一次,發生在去年酷暑。他們將前一位病人送到三甲醫院,醫院連走道都塞滿人,哪里還有空床?這位病人又必須躺著,無奈,“壓床”.備用擔架也全部用完。他著急,但只能等。一等竟是一個半小時!
當他們趕到下一位病人那里時,那位在馬路上摔倒的老太太,已經足足在40℃高溫的馬路上坐了一個半小時……心急火燎的姚明沖進入群,趕緊給老太太骨折的手腕做固定,蹲在地上,耳邊充斥著圍觀群眾一片痛罵。
一直陪著老太太的交警也在抱怨:“你們也來得太慢了吧!我們不是專業的,也不敢抬她呀……”姚明顧不上說話,將老太太的手腕迅速固定好之后,趕緊將她抬上擔架,用急救車送醫院。
他為之感動的是,老太太始終沒有怪他們一個字,只是微閉著眼,沖他們點了點頭,配合著醫生。
就在記者跟車采訪時,姚明又前去急救一位摔倒在馬路上的老大爺。這位老人剛與家人爭吵過,死活不肯去醫院。姚明就蹲在他的身邊,仔細檢查了他額頭的擦傷,發現并不嚴重,就輕輕用酒精棉球為他擦拭,耐心陪他說話,直到十來分鐘后,老人心情好轉,才悄然離去。
在姚明看來,“醫患矛盾的爆發,需要一個***。但往往是病人受病痛折磨、家人積蓄不多、醫院沒床位、急救車來晚了等多重因素疊加的結果。簡單地歸結為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度降低了,恐怕有失偏頗”.
“你家寶寶呢?”,女子指了指懷中的小狗
有個數據也值得關注。本市120平均每天接電話近8000次,派出急救車千余次,而真正需要急救的危重病人,僅占20%—30%.剩下的80%多,其實都是轉院以及非急救病人。而按照現行規定,只要有市民呼叫120,就必須出車。
吳磊說,相關法律規定不到位,怎么呼叫120都不犯法。人們越來越明白120的便利性,腹瀉、手破了、流鼻血,都來呼叫120,還理直氣壯地認為“我是付了費的”,導致本就緊張的急救資源被濫用。分秒必爭的危重病人搶救,因此受到影響。
讓吳磊哭笑不得的事情還很多。
一名女子帶著哭腔呼叫120:“我家寶寶傷得很重,你們趕快來!”急救人員趕到指定位置后,東找西找,沒見著孩子,卻見一名年輕女子抱一只小狗站在路邊。
看到120來了,女子抱著狗走過來,要上車。“你家寶寶呢?”急救醫生問。“它就是啊!”女子指指懷中的小狗,“趕緊把我家寶寶送到醫院!”
吳磊說,遇到這種情況,我們的急救人員還必須服務到位。如果反問一句“這還要喊120啊”,往往對方就不依不饒了,“哪條規定說不能的?”更有甚者,來一句:“我被你們弄生氣了,現在心臟痛,送我到醫院可以嗎?”
吳磊當急救醫生時,還碰到過有意把急救醫生當“接生婆”的。
是一名男子呼叫的120:“我老婆要生了,120能來嗎?”接線員問:“是初產婦嗎?”“是。”“剛開始陣痛嗎?”“是。”
吳磊坐在急救車上篤悠悠。按照經驗,初產婦剛開始陣痛,離分娩還有10小時左右。只要是把產婦抬上擔架,送到醫院就行。
沒想到,一進房門就發現不對。產婦**著躺在床上,身下,胎頭都露出來了!吳磊驚愕:“不是才開始陣痛嗎?怎么都生了?”一旁的男人央求:“醫生,我們也沒想到,你趕緊幫她接生吧!”
吳磊來不及多問,趕緊消毒工具后幫她接生。待臍帶剪斷后,他使勁拍拍嬰兒的**。響亮的啼哭,讓大家都舒了口氣。
這時,就見男人端了杯紅棗茶,喜滋滋:“醫生,來來來,喝杯喜茶!”吳磊問:“產婦孩子送醫院吧?”“不用,不用了。”男人忙說。
吳磊這才注意到,屋里有好幾個大孩子。“都是你們的孩子?”“呵呵,不……”男人尷尬地笑。
原來,這是個外來的“超生游擊隊”.讓120急救醫生接生,省得去醫院。
吳磊笑著對記者搖搖頭:“當急救醫生,啥事都能遇到,長見識。”
他走上急救車,5分鐘后到醫院,心跳卻已停
這份“長見識”的職業,吳磊干了17年,直到2007年女兒出生,他當了急救中心東區的領導。
快人快語的他頗有些幽默的天分,說得起勁時,會用手勢配合著夸張的語調。他這樣形容急救醫生:“抬擔架是個體力活;危重病人搶救是個技術活;穩定病人和家屬情緒,面對旁觀者的眼光,是個情商活。壓力大待遇低,不是常人愿意干的活。”
他說起當年**會議時,本想抽調大醫院醫生來急救車上參與保障,結果演練時笑話頻出。
有位年富力強的三甲醫院“一把刀”,遇到外傷病人,竟不知該如何使用繃帶固定,“這是大學里學的,過了這么多年不會用了……”
還有醫生,面對輸氧裝置,連聲問:“開關在哪里?護士呢?”
吳磊做了個拜托的手勢:“他們到后來干脆喊我 ‘大哥’,央求說‘別讓我們上了’。最后,還是我們急救中心自己上。”
“這也難怪。在醫院里,都是走專業路線。**,有護士;插管,有麻醉師;做心電圖,有醫技人員。而在急救車里,責任全都壓在急救醫生一個人肩上。風里來雨里去,急救時不能耽誤一秒鐘,不許做錯一個步驟。”
每一位急救醫生的成長,都經歷過至少一次刻骨銘心。
吳磊剛工作兩年后的一個晚上,接到任務:“浦東藍村路一名50多歲的男子肚子痛。”
他隨車趕到時,這名男子已經和妻子站在樓下等候。他問:“現在感覺怎么樣?”男子回答:“肚子有些痛。”隨后自己走上急救車,躺在擔架上,一路閉目休息。
5分鐘后到達東方醫院。卻見該男子面色發灰,紋絲不動。吳磊慌了,一測,心跳已停!沒進醫院搶救室,就給他做心肺復蘇。30分鐘后,還是沒反應……
后來吳磊才知道,該男子應屬于膽心綜合征引起的急性猝死。表面上是肚子痛,實際是心臟引起的。
日后,吳磊的腦海里時常會跳出這件事。他責問自己:“若是制止病人自行走上車,若是及時插上氧氣管……會不會挽回?”也是這件事后,他決心加強學習。當年就上了二醫大的成人高校,連續學習了3年。
“一般醫生越老越吃香,我們卻要吃青春飯”
一個大年夜,一位92歲的老先生吃飯時忽然“叫不醒”了。吳磊10分鐘趕到后,判斷是噎住導致窒息,將卡在氣管中的一塊鴨肉取出,迅速插管、輸液,老先生一到醫院就蘇醒了。要知道,再晚幾分鐘,很可能就回天乏力!兩天后,一封表揚信寄到急救中心。
然而,當急救醫生的矛盾之處,卻在于干得越久,技術上越熟練,可提升的空間卻越來越小。
他們的工作場所大多是在急救現場、急救車上,在有限的時間里,所做的大多是消毒包扎、骨折臨時固定、心肺復蘇等,目的是維持病人生命體征,為抵達醫院急診室搶救創造良好的條件。
姚明感慨:“作為急救醫生,必須有扎實、全面的基本功。內科、外科、骨科、兒科、婦產科知識,我們什么都得懂一點,卻也因此什么都不精,這在職業發展上十分尷尬。一般醫生越老越吃香,我們卻要吃青春飯。”
評職稱更是難題。
迄今為止,由于醫療院前急救沒有相應的學科,要評職稱只好與醫院臨床醫生競爭……姚明搖搖頭,他擁有的中級職稱,在急救醫生隊伍中,已經算是高的。
工作間隙,姚明會習慣性地敲打腰。他的大多數同事和他一樣,在日復一日抬擔架的時候,患上了腰椎疾病。2006年至今,急救中心申報的與工作密切相關的工傷達46人。還有人因為嚴重的腰間盤突出,不得不離開。
上海市現有200多名急救醫生,絕大多數是大學本科學歷。如今,急救醫生的準入門檻,是臨床醫學專業本科畢業。
然而招人越來越難。吳磊說,眼看著這些年從上海本地的大學,擴大到上海附近的大學,現在已經去海南、黑龍江招人了。而且,不少人一旦將醫師執業***書考出來,就成批地選擇離開,去醫院發展。去年開始,上海醫療高等專科學校開始定向培養院前急救人才,到2016年,首批學員才能畢業。
這些年,姚明眼見自己培訓過的徒弟,一個個地離開。他從不勸他們留下,因為“開不了口”.有兩位徒弟去了大醫院急診科后的第三年,收入就翻了三四倍。
讓吳磊尷尬的,則是一名醫生被病人家屬打了以后,他老婆當著吳磊的面吼:“讓你辭職你不干,這個單位有哪一點好?”
吳磊無語,卻反復想起很多年輕人當初和他說的那句話:“急救醫生能在危難時刻挽救一個人的生命,很吸引我。”
然而,之后呢?
“我們能不能多陪陪父母、陪陪家人”
離開的那一天,王梓睿久久地注視著那一輛120,她發現,自己對這份工作還是很有感情的。
這是一位工作認真、從來沒有和病人家屬爭吵過的女醫生。她說,自己的離開,不是因為醫患矛盾,“即便以后去醫院當醫生還是會面對這個問題”,也不是覺得這份工作多苦多累,“自己并不是怕苦的人”,而是為了家人。
這份牽掛,來自她工作中的所見。有一幕不斷見到的相似場景,反復**著她,讓她心痛、流淚,心有戚戚。
這就是空巢老人家庭:家里,只有年邁的老兩口。一位老人替老伴顫巍巍地呼叫120,急救人員趕到后,一位躺在床上,另一位在一旁無助流淚。一位80多歲的老先生摔了一跤,老太太以為他只是昏倒,眼巴巴地等著醫生,可王梓睿到了之后一看,老先生已經沒有呼吸和心跳……她為老人做了半小時的心肺復蘇,無濟于事。面對著老太太焦急卻閃著希望的眼神,她只有別過臉,鼓了半天勇氣,才慢騰騰地,于心不忍地說出這個殘酷的事實。老太太頓時哭暈。可是他們的子女,竟然一個也不在身邊。
還有時候,他們將生命垂危的老人送到醫院,只見他孤單的老伴,腳步蹣跚,去掛號、交費,留下一個蒼老的背影……
“我們能不能多陪陪父母、陪陪家人?”王梓睿感慨,又像在呼喊。
她的兒子只有兩歲,母親為了幫她照看孩子,特意從老家來上海。現在,母親的身體不好,兒子和她也不親,甚至抱也不要她抱了。作為急救醫生的她,日班要從8時到20時,夜班從20時到次日8時,逢年過節幾乎沒有休假,加班更是家常便飯。
王梓睿說,我只想先帶母親看病,陪兒子一段時間吧……
那天,她給姚明打了個電話,算是道別。她的人生,也許從此與那輛熟悉的120急救車,再也無關。
那個急救站內,電話**很快再次響起。一位剛接班的年輕急救醫生,匆匆拿起了藥箱,向著一輛120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