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的一聲,睡夢中的我重重地摔在地板上。我想,完了,完了,大地震,這可是十幾層的病房大樓啊。在地板上躺了兩分鐘之后,我終于明白過來:并沒有地震,而是值班室的床塌了。我的腦海中,立刻跳出一群胖胖的實習護士有說有笑地并排坐在值班室床沿上的情景。她們中午搶我們實習醫生的值班室休息,這床是被她們壓壞的…
這是上個世紀的事情,我的夜班生涯就是從實習階段就開始的。
不同的年資,對夜班的認識和感情也不一樣。剛剛正式工作的時候,搶著上夜班,希望能多鍛煉一下。那時,我特別希望能多做一些急診外傷的清創手術,于是就在心理祈禱能多來一些外傷的病人。但隨后馬上意識到這樣的“祈禱”是有違倫理的:醫生怎么能盼望人家多生病呢?于是,我換了一種“心安理得”的祈禱方式:希望上海市的外傷病人都來我們醫院。
后來我慢慢發現,對于年輕的住院醫生來說,夜班,不僅僅是技術的鍛煉,更是一種社會經驗的歷練。夜班,融入了人生,更是記憶中揮之不去的一部分。很多以前夜班的場景片段,總會在腦海里閃爍。
“嘭”的一聲,瘦弱的胸外科值班醫生被打飛了。當他正附身準備為面前的外傷病人——一位壯若泰森的罪犯——做體檢時,猝不及防地挨了病人一拳。結伴前來會診的我,驚呆了。我看著旁邊的幾個警察,以為他們會做點什么。但是,我錯了。就在看著警察愣神的功夫,“嘭”的一聲,病人的拳頭落在我的臉上。我胖一些,沒有象胸外科醫生那樣飛起來。我的眼鏡飛了…
從那以后,我就知道,危急時刻,能指望的,唯有自己的機敏。這就是夜班的閱歷。
再后來,夜班多了,閱歷多了,就會知道敬畏。
“快來…”呼叫器里護士凄厲的叫喊,讓我頭發都豎起來了。夜里,一位晚期腫瘤病人因為家庭矛盾,趁陪同的家屬不注意,跳樓了。這可是十幾樓啊。我沖下樓,本想搶救一番,映入眼簾的卻是滿地破碎的人體組織,就好像,就好像天空中正在漫天綻放的煙花。那一天,是大年初一。而那一整年,我都很倒霉。
當然,那個護士那一年也不順。夜班,不是一個人的“煉獄”.
我已經忘了在夜班中度過了幾個八月十五。但是,有一次的八月十五,終生難忘。那個夜班,有位病人家屬送來一塊月餅。我拿著這塊月餅到護士臺,分了一半給值班護士。就是這樣,夜班,是一種分享、一種互助。夜班中,每每在急診回來的路上“偵查到”巡回護士長的身影,都會快速地竄回病房給護士通風報信;夜班中,每每有醉酒的患者向我威脅挑釁,也總有護士姐妹勇敢沖上前來幫忙周旋應對。
夜班里,我們總有“難兄難弟”、“難姐難妹”.夜班的戰斗,可能會讓我們面如菜色、會讓我們疲憊不堪、甚至會讓我們暴躁易怒。當年做住院醫生的時候,我總覺得,只要片刻的休息,我們立刻又會滿血復活、精力充沛。
可是,邵逸夫麻醉科的女住院醫生,沒能再次滿血復活。看著她最后一個夜班發出的微信照片,我難過得要流下眼淚。
醫生的人生,不能擺脫夜班。但是,請讓我們擺脫過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