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來自臨床一線醫生的工作日記,日記中講述了最近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兩件事。這些事,用作者的話說,在寒流來襲的冬季,帶給了自己綿長的溫暖和感動,鼓舞了自己的心靈。也許日記中所描述的患者身上,有我們中許多人的縮影;也許醫生所抒發的內心獨白,解答了曾縈繞在我們心頭的疑問。
在征得作者同意后,我們將原文刊登出來,與讀者分享這些故事;而在另外一個層面,也想打開一個通道,讓醫患雙方感知對方的內心世界,共建互信橋梁。
人物簡介
董勝利,男,外科學博士,碩士研究生導師,就職于山西醫科大學第二醫院普外科,副主任醫師,兼山西醫科大學第二醫院醫務處質控辦主任、山西省醫學會外科專業委員會青年委員、山西省醫師協會外科醫師分會委員。擅長肝膽手術、規范化胃腸及結直腸腫瘤根治手術、各類疝氣手術以及急危重癥患者的救治。
最近連著幾天,有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郭先生,多次來醫院表達感謝。在我出門診、下手術的時候,時常能碰見他。我說,“老人家,謝謝你,天氣不好,你不用來了。”可是他說,是醫生救了他母親的命。作為兒子,總要想方設法來報答。
這件事是在今年7月份發生的,對我而言,同樣印象深刻。今年7月份的一天,一名82歲的老人因心口疼痛被送到醫院心內科。在入院第三天,老人家被診斷為急性膽囊炎和急性化膿性膽管炎,病情危重。當天中午時分,老人高燒40度,全身發黃,神志模糊,彌留之際,她示意兒女們來到身邊,緊緊抓住他們的手不放。病床前,兒女們眼含淚水,無助地望著忙碌的醫生。他們知道,老人高齡,心臟不好,長期吃藥,又得了這么重的病,可能真的到了生離死別的時候了。
臨近下班時分,我接到了心內科的會診通知。“快不行了。”這是我見到老人的判斷。但從業20年,一種強烈的臨床直覺又立刻喚醒了我:如果抓緊時間動手術,應該還有一線生機!轉念一想,老人畢竟已經八十多歲了,坦白一點兒說,一支手術中的麻藥都可能要了她的命。如果真的出現了這種情況,醫生自己的挫敗感就不提了。在現在的醫療背景下,老人在手術后死了,兒女即便不和你拼命,也很可能大鬧醫院,索要巨額賠款。我當時的一種選擇是,坦然地給家屬交代:沒有手術機會了,還是準備后事吧,然后脫下白大褂,正常下班回家。在那種情況下,放棄治療對老人來說可能不是最好的選擇,但對于手術醫生來說,肯定是最安全的選擇。
無論外界信還是不信,醫生確實是有使命感和責任感的。在轉瞬即逝的生命面前,這種奇妙的使命感會化作一種能量,督促我遵循自己的本心。我下意識地說:“如果馬上手術的話,可能還有一線生機!”正在床邊哭泣的家屬突然眼前一亮。
我記得那位郭先生當時站起來跟我說:“救命之恩,容當后報;即便救不了命,我們也無憾了!”由于不放心,我自己推著病人進了手術間。我這個人有點小迷信:我自己將你推進去,我就要盡力將你安全地推出來。
當天晚上6點,在這個城市的大多數人都下班回家的時候,我和同事們并肩戰斗在手術臺上。手術還算順利,但接下來,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老人術后麻醉遲遲不清醒!當晚,我沒有回家,我們將老人送進了重癥監護病房。
在病房的樓道外,家屬們靜靜地等候在那里。也許是聽說過太多醫鬧,家屬們的表現讓我動容,除了感謝我們的搶救,沒有一點猜疑,沒有一句質問。這種信任反而更讓我心生愧疚,如果當初不選擇手術,也許老人還可以靠儀器維持一半天,起碼來得及跟家人道別。但是現在,如果不出現轉機,老人可能要默默地離開了。
也許是我們的努力沒有白費,也許是幸運之神的眷顧,終于,在術后的第二天早晨,在我處于沮喪的邊緣時,老人睜開了眼睛。緊接著,她的心律逐漸平穩,體溫正常,全身黃疸慢慢消退,病情好轉。在重癥病房監護了幾天后,老人病情平穩,住進了普通病房。半個月后,老人康復出院了。
這些天,郭先生頻繁來醫院感謝,每次見到他,我都在想,其實我們醫護人員又何嘗不是這件事的受益者?我們的心理同樣有感謝:家屬給了我們最珍貴的勇氣和信任!正是家屬們的理解和支持,才能讓醫生們義無反顧地將自己的名譽與病人的生死綁定到一起,專心投入到救治中去。也正是因為醫患之間完全的信任,才最終攜手化解了診療過程中的一個個危機,為老人爭取到了生的希望。
我從來不把患者看做上帝。患者來醫院看病,尋求醫生的幫助,不是來醫院吃飯、住宿、買東西的。我一直認為,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是患者和醫生。因為好朋友可以在關鍵時刻借給你錢,但醫生可以在關鍵時刻救你的命。因為把對方看做朋友,患者康復后每一絲笑容都是對我最大的肯定和獎賞,這種成就感是任何東西都換不來的。
很多時候,我把患者看做自己的“孩子”.無論老幼,他們期望的眼神,單純的表情,讓我感覺我就是他們的保護神。每次查房,當看到“孩子們”或會心微笑,或安然入睡,我才能放心離去。當“孩子們”病情突然加重、甚至生命垂危時,我會第一時間出現在他們面前,我要讓“孩子們”看到我,和我一起努力渡過難關。雖然努力常常面對的是失敗和無奈,但“孩子們”看到我的真心付出和陪伴,他們會少一些無助和恐懼。
醫患溝通不是簡單的文字和語言的對白,也不是簽字畫押,而是心靈深處的交流,醫生和患者之間必須共同協作,互相理解,在治療過程中不斷完善甚至修正方案,才能讓患者得到最好、最合適的治療。醫生也是普通人,也有疲憊和抱怨的時候。但是我發現,當你不圖回報,放下金錢和名譽,真心實意為患者考慮的時候,往往會收獲意想不到的報答。
記得兩年前,我曾接診過一名39歲的胃癌患者。他來自呂梁山區,家境貧困,有3個孩子,自己是家里的頂梁柱,手術是他唯一的希望。在術前與病人的交流中,我心理就有了數:只有一次手術機會,因為除了這次手術費用,他很難再籌到做其它治療的錢了。我為他做了擴大的胃癌根治術,腫瘤切除得很徹底,患者感覺很滿意。
但手術一周后,患者出現了腸粘連并發癥,吃飯后腹脹、嘔吐,只能繼續住院治療。經過二十多天的治療,患者恢復了正常飲食。正當我為他的康復欣喜時,他卻說:“董大夫,你為我做了手術我很感激你,但你讓我多住了這么長時間的醫院,多花了的這些錢,我不能接受。”當時,我對患者的不理解感到委屈甚至憤怒。
這件事最后鬧到了醫院,通過醫療調解委員會,考慮到患者的特殊情況,醫院給予了他適當的補償。盡管我對患者的行為感到失望,但還是反復叮囑他:“你的病情復雜,必須半年復查一次,要定期觀察手術效果。”
如今三年多過去了,患者看到身邊其他病友相繼離世,而自己卻健康強壯。今年11月中旬的一天,他冒著寒風,坐長途汽車來太原,跑到門診找到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說:“董大夫,我以前對不起你,我感謝你。”我被患者遲來的感謝震動了。
因為種種原因,我們現在的醫患關系多數是劍拔弩張,互不信任,互相提防。一方面,患者經常質疑醫生的醫療措施是不是摻雜了自己的私利,只要有了不好的預后,不管醫生是否有違診療規范,都要討個說法,甚至訴諸于暴力,以至于殺醫血案頻現。另一方面,醫生為了盡量減少漏診誤診,多做檢查,不敢采取有效、對患者有利但可能要冒一點風險的措施,或者不想承擔責任,干脆讓患者自行選擇治療方案。這是一種畸形的極端危險的境況,結局只能是兩敗俱傷。
醫學發展到今天,有了許多進步,但仍然存在很大的局限性。病癥本身千奇百怪,在不同人身上,不同階段,都可能有不同表現。我們人類對自己的身體還有太多的未知,對很多疾病的認識還不充分。我不能代表所有的醫生,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沒有一個醫生,愿意看到自己的病人出現問題甚至死亡。大多數時候,醫生和患者的目標都是一致的,那就是戰勝疾病,患者得到了康復的喜悅,醫生也享受了治病救人的快樂。
在山西普外科學界,元老級的人物——紀哲主任曾在我們科室流傳下來個傳統:醫生給病人熬粥。記得我剛從業時,帶我入門的一位老主任曾對**們說,“試著將十分之一的親情用在患者身上,結果會大不相同。”我很慶幸,我謹記前輩們的教誨,播下了一分耕耘,收獲了更多感動。(記者王芳整理)
日記摘錄
●由于不放心,我自己推著病人進了手術間。我這個人有點小迷信:我自己將你推進去,我就要盡力將你安全地推出來。
●正是家屬們的理解和支持,才能讓醫生們義無反顧地將自己的名譽與病人的生死綁定到一起,專心投入到救治中去。
●我一直認為,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是患者和醫生。因為好朋友可以在關鍵時刻借給你錢,但醫生可以在關鍵時刻救你的命。
●我發現,當你不圖回報,放下金錢和名譽,真心實意為患者考慮的時候,往往會收獲意想不到的報答。
●我不能代表所有的醫生,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沒有一個醫生,愿意看到自己的病人出現問題甚至死亡。大多數時候,醫生和患者的目標都是一致的,那就是戰勝疾病,患者得到了康復的喜悅,醫生也享受了治病救人的快樂。
(山西新聞網山西晚報《一個臨床醫生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