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學是什么?醫院是干什么的?醫生應該以什么為職責?這是干了十年臨床醫生的自己近來常常反思的問題。
讀書以來,我更多把醫學理解為生物科學中的一種專門用以診治病痛、驅除病魔的技術。而當閱歷增長后,漸漸感悟、明了醫學的真實含義。我在為高精技術驚嘆并潛心鉆研的同時,也時時對片面追求高精技術進行反省。一方面以各種高精技術為追求,另一方面也清晰看到它在各種具體應用中的局限性,并不是所有的病人都能適用,也并不是就能夠解決病人所有的問題。
那么醫生應以什么為職責?是簡單地學習診療技法,并在各種病患身上復制應用嗎?如我們上解剖課時所面對的那一具具冰冷的尸體?面對病患,我們也只以疾病本身為目標,冷靜而準確地手到病除?治病救人被簡單地理解為將機器上的缺陷修理完結,其它如病人的知情權、選擇權、病人的心理因素、家庭問題等,都完全不在常規診療考慮當中?
古代將醫學通解為“衛生”。李頤在《莊子。庚桑楚》的注解中,將“愿聞衛生之經”解為“防衛其生,令合道也”。對生命的呵護守衛是醫學的最高宗旨與目的。中醫理論中的陰陽調和、以人為生命統一體進行調節頗與此理念相通。將各種疾病表現視為身體內不調和的征象之一,治療不是以單一癥狀為目的,而是以身體調和為最終目的,是以有“通則不痛”等俗語,也有“同病異治、異病同治”等治療理念的出現。
這里不是想為中醫正名,因為現代中醫對上述的治療理念也是漸行漸遠,而其它的如中醫現代化的步伐又讓人在將它與西醫平行對比時看到太多的粗陋與不足。
現在主管的病人里恰巧有這么三位腫癌病人。由此對醫學的真正含義進行思考,雖然都是負面的例子。
一位是七十三歲的扁桃體癌放療后復發的病人,幾個月前來診時即言明不想手術或進一步的化放療。雖然以當時情況,我清楚即使積極治療的預后也極可能不佳,但剛來時我還是明確地表明積極治療的功效,以及繼續推延治療的唯一可能結局。他的家屬跟我講了其家庭的許多實際情況,病人也已知曉病情,并接受如此事實。既如此,簽字后,我們便以各種保守藥物治療為手段,以減輕痛苦、延長生命為診治目的。幾個月過去了,口腔內的癌腫越來越大,病人開始出現呼吸及吞咽困難,全身惡液質癥狀漸趨嚴重。面對這樣的病人,我常想,如果當時選擇手術,他是否真有機會治愈?還是會因手術等積極治療而在痛苦中更快地結束自己最后的人生旅程?而那時,他的家屬是否會在承受巨大經濟壓力的同時,同時面對病人巨大的術后痛苦,由此后悔不已?而這些里,什么是病人需要?什么是醫生需要?什么是醫學需要?
另一位喉癌病人我倒覺得惋惜。首先是因為他的年輕,只有五十出頭,這是一個仍具責任且亦將要看到收獲的年齡。其次是因為他的癌腫雖屬晚期,但仍有一定的手術機會。再是由于他的癥狀主要體現為喉阻塞,平時喉氣管還剩余一道縫隙讓他通氣,癥狀不明顯,可一旦出現合并感染或其它因素,那條救命的縫隙會很快阻塞,一下子出現呼吸困難,生命會馬上因此終止。這種生與死的猝然轉換使人揪心,我們已就此種情形搶救過幾次。由于他堅決不接受手術治療,甚至氣管切開這一救命的權宜之計也不接受,我們在治療上顯得束手無策。隨著時間推移,他的機會漸漸失去,溘然而止的機率卻在大大增加。由于病人清楚自己病情,我跟他有過幾次坦誠的交談。我跟他講生命的可貴,老天不會給任何人以第二次機會,選擇錯誤了就沒有后悔藥可以彌補。他口口聲聲曰看破世道,不想積極治療的主要原因來自經濟,但我想應該不止這個因素。唉,目前我們能夠做的,只是更多去幫助、去安慰。
第三位病人一周前剛接受了喉癌的半喉切除手術,但術中發現腫癌侵犯范圍較大,因此建議病人術后接著進行放療。前幾天跟他妻子談這個問題時,他的妻子有些猶豫,主要是怕病人的身體接受不了,對于這種想法,我當然是積極地進行勸說。上午他的父親來找我,明確表明不想去放療,一是因為病人身體較虛弱,怕經受不住進一步打擊,更是因為他們想以此與病魔做個賭博,以生命為賭注,復發了也是命該如此,到時他們再想辦法。當聽到這些解釋時,我仍想繼續勸說他們的想法改變了。醫學是什么?醫生又是什么?我們因為掌握著專業的技術,理應將病人及家屬所不清楚的醫學訊息充分告知,知情權與選擇權是病人的應有權利,因為只有病人才知他的生命存在的真實需要。而他父親說的以生命為賭注,實情也不及如此嚴重。個體生命有多種可能,病患存在有多種方式,由此的治療方案當然也有多種選擇,而未知的結果,除了依賴所謂科學與既往數據經驗,誰又敢拍胸口說絕對的話呢?現在可以為了復發機率而去選擇放療,當然也可以選擇在萬一復發真的發生時,再去選擇放療或者大不了做個全喉切除的治療。雖然理論上的療效不同,但再結合病情、并發癥與病人經濟等其它實際情況,孰優孰劣又如何說得清?既可能是適當治療,也可能是過度治療;既可以現在積極治療,也可以將來再做補救治療。這就是提供給病人的個性化、人性化的選擇空間。
醫學治療是呵護生命健康的一種手段,我們的醫學教育更多是生物學層面的教育,但從生命意義的多樣與多層次性角度出發,醫學治療僅是解決問題的可能性之一,單純生物學上的治愈不應成為醫學的全部。記得有人說過:“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幫助與安慰同樣是呵護生命的手段,雖然它們沒有如生物學般得以科學的光環,受到尊重與追捧,但它們同樣可能給病人帶來病痛的減輕,帶來生命的圓滿,而這,理應也屬于醫學追求的范疇。